“708”这个数字,对西藏藏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80后医生桑珠群培博士有着特殊意义,让他把藏医药传承与发展、个人成长与初心使命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藏医药学祖师玉妥宁玛·云丹贡布出生于公元708年。25岁那年,他放弃安逸的生活,不顾山高路远,前往泥婆罗、天竺等国拜访名师、游学考察、治病救人,经过刻苦钻研,编撰出藏医学巨著《四部医典》。
如今,桑珠群培博士不仅选择“708”作为爱车的车牌号,还带领医院科室同事养成一个工作习惯:每天早上医护人员都要提前到医院,赶在门诊上班前朗诵半小时《四部医典》基础理论。
2023年3月,桑珠群培博士通过基层遴选,从600公里外的那曲市索县回到他的家乡拉萨,入职西藏藏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同年5月,综合科正式挂牌成立,他担任首任科室主任。此前,他扎根索县藏医院,拜师学艺18年,和导师一起探索疑难病症的医治方法,深挖藏医经典“二十三种疗法”,特别是“杂炯”疗法,为很多患者解除了病痛。
很多人不理解,作为2008年的藏医学本科优秀毕业生,桑珠群培有足够的条件和理由留在拉萨,进入大医院工作,过舒适的生活,他却非要跑到偏远基层给自己找了份“苦差事”,还一路读到医学博士,待满18年才肯离开。这一切,正如他用藏语在微信个性签名里写的那样——“寻找内心里的幸福很重要”。
“要为藏医药做点实事”
“日光城”拉萨地处青藏高原腹地,百姓淳朴、游客众多,正焕发着无限活力。
这便是桑珠群培的故乡。
每天清晨,桑珠群培都要喝一碗现打的酥油茶,再捏一块糌粑,或是到甜茶馆里点上一碗藏面,搭配一壶甜茶。这不仅是他的早餐习惯,也是大多数拉萨人开启新的一天的方式。
桑珠群培说,每当开车奔波的时候,都能感受到“708”的庇佑,也警醒自己,要时刻记住《四部医典》医德医风章节重要的一句话:自己是一名医生,以“致力于为民众治病”为天职,不分贵贱,不图钱财。
藏医学不仅在西藏地区广泛应用,也在国际范围内得到了广泛认可,成为世界传统医学宝库中的一颗璀璨明珠。桑珠群培介绍,藏医药学藏语称“索瓦日巴”,“索瓦”意为调养,“日巴”为知识体系。它是数千年来藏族同胞在极端自然环境中,通过丰富的生产生活实践不断积累完善形成的。
今年4月,西藏藏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晋升为二级甲等医院。桑珠群培所在的综合科专家科室在门诊楼二楼,他每天都早早过来坐诊。门口走廊上,总是挤满了等待就诊的病人。他一天有50个门诊号,但常常中午有病人找他“加号”,他都会一个个耐心看完。
桑珠群培的病人,有不少是身患疑难杂症,从外地专程赶来的。住院部走廊上挂着的用藏语或汉语书写的锦旗,很多是桑珠群培的病人出院时留下的。
“很多病人是周边地区的牧民,他们进城不容易,如果挂不到号,我尽量都抽空给他们看完。”桑珠群培说,“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只要是我的病人,我都一视同仁,哪怕是病人送的一瓶酸奶都不能拿。”从事医学工作以来,桑珠群培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不收病人的礼物。
在他看来,自己不仅是一名医生,也是一名老师,要以身作则,为学生做好榜样。
回想这些年,为“健康中国”建设提供藏医药特色疗法方案,为“健康西藏”建设和守护雪域高原人民健康增光添彩,成了他一心追寻的初心和使命。
“说到底,要为藏医药做点实事。”桑珠群培坦言。
跨越600公里的求医路
桑珠群培出生在拉萨市尼木县的一个小村庄。上小学的时候,他看到一位藏医药大师衣锦还乡,乡亲们纷纷手捧哈达,带上煮好的藏鸡蛋,前去拜见。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名医。
桑珠群培的哥哥也是藏医,对他的影响很大,让他始终对藏医药抱有极大热情。2003年,桑珠群培进入西藏藏医药大学学习。
2004年,读大二的桑珠群培迎来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课堂上,他认真地听老师讲解《四部医典》。书中提到一种藏医药经典疗法——“杂炯”疗法。该疗法据说是藏医药里最“点石成金”的一部分,专攻疑难杂症,在传统疗法无法缓解病症的时候,有时能派上用场。
“杂炯”疗法在书中虽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却因为老师在临床上从未见过,便认为该疗法很可能已经失传,所以无法过多解释。
然而,桑珠群培对这种疗法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桑珠群培读本科时,现任西藏藏医药大学党委副书记、校长米玛教授是他的系主任,平时不仅教课,还时不时与学生谈心。
米玛经常对学生说:“你们在学校的理论学习,最终还是要在临床实践中运用,所以应该多掌握一些藏医药的特色疗法,特别是面临失传的绝技。”
有一天,米玛在课上提到,那曲索县有一位精通“杂炯”疗法的藏医药大师,名叫旦松扎巴。“如果你们愿意去,我可以帮你们联系。”
坐在台下的桑珠群培,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但是,那曲远在藏北高原,气候环境恶劣,人生地不熟,是否值得去?”他反复琢磨。
经过几天思想斗争,他敲开米玛办公室的门。“老师,您能否把我介绍到旦松扎巴大师那里学习?”
米玛看着桑珠群培坚毅的眼神,当场表示:“没问题,我来联系!”
2004年寒假,桑珠群培下定决心,要见见这位传说中的藏医药大师。
路途遥远,路费哪里来?他当时的全部家当就是160元奖学金,和先前攒的200多元生活费。他随身带上糌粑,饿了,简单用清茶一泡,狼吞虎咽吃几口。
孤身一人,600公里,雨雪纷飞,一路泥泞。客车开得很慢,两三天才到目的地。见到大师后,桑珠群培非常激动,不料却被泼了冷水。
“听说现在‘杂炯’疗法几近失传,只有您这儿可以传承。”
“我的手艺传承自我父亲,他跟随师傅修炼了整整13年。时间到了,师傅才肯放他出山。你可熬得过来?”
桑珠群培思考了一下,回答:“我中间还要上5年学,加上13年……18年,您看18年如何?”
旦松扎巴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没想到这个才19岁的藏族小伙会作出如此“倔强”的决定。
这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一诺千金?时间会给出答案。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那年冬天,桑珠群培和旦松扎巴同吃同住,学习“杂炯”疗法,甚至在那里度过藏族老百姓重要的节日之一——“藏历小年”。
刚去没多久,他就碰到第一位病人。这是一位60岁左右的老奶奶,身患类风湿关节炎,动弹不得,只能依靠轮椅推行。当时,老人提出要试一试“杂炯”疗法。
遵从师傅要求,桑珠群培与病人白天一同吃饭,晚上头对头睡觉,用了什么药,有什么反应,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仔细记录下来。桑珠群培说,经过治疗,3天后,那位老人就能下地走路了。
把青春留在雪域高原
在索县学习的一年,桑珠群培感触很深。他深知自己虽然学到了不少知识,但顶多就是“一点皮毛”。
2008年,桑珠群培本科毕业。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他面临一个重要抉择:是继续回到偏远藏北跟随师傅钻研医术,还是留在拉萨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按你现在的成绩,留拉萨不成问题。”
“我知道。”
“你必须要想好,去了那曲,不是你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那个偏僻的地方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选择。”
桑珠群培递交的申请一度让领导犯难,一个年级200来个毕业生,他算“最优秀的那一个”,却把自己的前途给“糟蹋”了。
按照既定轨迹,桑珠群培主动申请到藏北高原那曲索县的藏医院工作。要说去一次两次还罢了,但要长期在那里工作生活,在旁人看来恐怕难以适应。
作为藏区乃至全国陆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市,那曲气候恶劣,地广人稀,“经常走100公里没个人影,倒是说不定能撞见野牦牛、藏羚羊、高原狼……”
这里平均海拔约4500米,比他一直生活的拉萨还要高出1000多米,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一半左右。
不过在桑珠群培看来,这些并不要紧,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家人。2009年他结婚生子,爱人陪着孩子留在拉萨。若他选择长年留在索县,则意味着要两地分居15年。
现实如他所料,工作繁忙外加交通闭塞,他们常常一年下来也见不上几面。
当时,那曲索县藏医院各方面条件都很薄弱,基本上不设专科,医生们都是全科看病。除了应对眼花缭乱的疑难杂症,桑珠群培还当起产科医生。15年下来,他一共为170多名孕妇接生。
这座伫立在雪域高原的藏医院,成为当地百姓最信任的依靠。
毕业不到一年,桑珠群培就碰上一个特殊的病人。她是当地一名30多岁的藏族妇女,躺在病床上,血压已降至0,几乎没有脉搏。几经抢救,主治医生无力回天,正通知家属准备后事。
女人有5个小孩,小的只有几个月,大的不过才上小学。孩子们围在母亲的床边,唱着藏族民谣,歌声久久在病房里回荡,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看到此场景,桑珠群培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他想到一种办法:“用藏族火灸!”
一刻不敢耽搁,桑珠群培和另外一位年轻医生一起,拿出专业的藏医器械,用火烤至红色,给病人挨个点穴位。没过多久,女人的眼睛微微张开,慢慢地能开口说话了。
即便如此,他丝毫不敢懈怠,在病人旁边守了一天一夜,直到过了危险期才放心离开。
每天清晨,桑珠群培6点准时起床,雷打不动背诵两小时《四部医典》经典篇目,再开始工作,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今天。一天下来,他坐诊看60名病人,随着白天日照时间变长,人数提升至80名。
据统计,他的年门诊量最高达两万人次,药费每人次却仅百元左右。此外,他每天看病都会做笔记,到现在已有50多本,其中有大量关于各种怪病的治疗方案。
日复一日,桑珠群培坚持用藏医药方法治疗传统重大疾病,在藏医特色疗法等方面,形成自身特色和优势。
桑珠群培认为,“学习藏医药最好的方法就是给别人授课”。每晚下班后,他就为20多名学生“开小灶”,这些学生大多数是来交流学习的年轻医生和村医。晚上10点,他又匆匆赶到师傅旦松扎巴家里,一直钻研到凌晨才离开。这就是“708”的传承。
95后科室医生尺列是西藏日喀则人,毕业于西藏藏医药大学。2021年,尺列到索县藏医院规培学习时结识桑珠群培。
“老师教会了我许多实用的临床技能,更让我懂得了藏医药的传承,关键在于守正创新。”尺列说。
桑珠群培不吸烟、不喝酒,他认为一名医生要求病人不做的,自己首先要做好表率。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可以概括为:看病、看书、育人。对桑珠群培而言,一周最放松的时刻就是周六踢一场酣畅淋漓的足球赛。除此之外,他基本没有其他娱乐爱好。朋友、同事们倒也很识趣,除了踢球,打牌、打麻将、唱歌也从来不喊他。
永不过期的“708”密码
2010年,桑珠群培积极响应政策,跟随医疗团队前往索县下辖的嘎木乡帮扶治病。他们到的地方是一个极其封闭的村庄,尤其到了冬天,冰雪封山,与外界基本隔绝。
令他惊讶的是,这里的村民身体遇到不适,也不找医生,都是自己尝试用土办法自愈。
“尽管索县的医疗条件整体比较落后,这种情况也比较罕见。”桑珠群培坦言,他深刻意识到打通医疗科普“最后一公里”刻不容缓。
两年后,他顺利考取医学硕士,并且跟随旦松扎巴先后到各大藏医院,参与藏医经典“二十三种疗法”的临床指导与推广。
读到硕士,桑珠群培并不甘心。在遍地都是技能型医生、赤脚医生的藏区,医生们凭手艺吃饭,似乎并不需要多么“光鲜亮丽”的学历。但有一个冰冷的事实是:“祖传医学往往进不了更广阔的舞台。”在桑珠群培看来,优秀的藏医药传承光有技能是远远不够的,技能只能算经验性的,还要有扎实的理论支撑。
2015年,桑珠群培考取了北京中医药大学和西藏藏医药大学联合培养的医学博士,接受现代医学和师承制传统藏医学相结合模式的教育。
直到今天,桑珠群培还和他的博士生导师顿珠教授保持着密切联系。顿珠回忆,当年博士生考试面试中,问了桑珠群培一个问题:“如果你考上博士,你是‘医’为先还是‘药’为先?”
桑珠群培认为,“医”和“药”要同时抓,特别是临床上,如果“医”和“药”分开,效果会很不理想。
这个回答让顿珠很满意。
读博期间,他经常和顿珠探讨交流,全力抢救挖掘“杂炯”疗法,并不断尝试寻求现代医学的研究方法来论证藏医药技法的科学性。
桑珠群培的博士研究生论文将定量研究方法纳入藏医药临床研究,开启了创新先例。
3年后,桑珠群培顺利毕业,成为整个那曲地区第一位全日制医学博士。刚毕业,好几家藏医院的院长来“抢人”,希望能签下他。
一个抉择再次压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留在那曲索县继续兑现18年之约,还是“另谋高就”?
“必须兑现!”桑珠群培义无反顾,“守信是医生的底线,更是做人的底线。”
事实上,扎根索县的日日夜夜也让他坚信,真正炉火纯青的藏医药疗法,离不开年复一年的摸爬滚打。
在他看来,只有在基层蹲苗深耕,才有底气进入大舞台,因为很多疑难杂症在城市里面很难见到。
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家援藏政策向纵深推进,也在索县这个偏远的藏北小城落地生根,当地医疗环境也发生很大变化。
2023年西藏政府工作报告指出,过去5年来,西藏人均预期寿命提高了1.59岁,人均预期寿命从和平解放初期的35.5岁提高到了72.19岁。
十几年间,索县藏医院的住院部全部被改造,有4层楼高。而当年“与世隔绝”的嘎木乡小村庄,也早已通了车,村民遇到问题立马就医。
“经典的传承与创新是相辅相成的,要让藏医药与现代医疗体系接轨,才能真正闪闪发光。”桑珠群培对此深有感触。
为此,他还和导师联合建成索县藏医院现代化的藏医药临床研究基地,联系相关企业,先后募集800多万元资金,用于建立系统、标准化的藏医“二十三种疗法”传承基地,产学研一体化,希望用藏医药独特技术造福人类。
18年的坚守,不仅是桑珠群培对旦松大师的一次承诺,也是他对自己青春时光的一场告白。
2023年3月,他告别索县,踏上重回故土拉萨的旅途。
有人疑惑地问他:等了18年才正式出山,不迟吗?
每当这时,师傅旦松扎巴曾经的教诲,就会在他耳畔响起,“在最辉煌的年纪做对祖国、对民族有用的事,永远都不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