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总是抗着大板锹,路过必唱母亲,调儿跑上了西北天。
我在四道街大转盘道十字路口晒太阳,拉京胡。临街某单位门前,有几层高高的台阶,下午的阳光正好迎面照来。两旁垂柳摇曳,路上车来人往。
他每次径直走上台阶,我在下阶,他在顶阶,我看他,得一百八十度仰视。
“师傅,拉拉母亲,我唱母亲。”
第一次,他抗着大板锹,径直走上阶顶,顺墙根放下板锹,就要唱母亲。我扭头看去,见他满脸洒脱的笑,迎着阳光,格外灿烂。足足一米八的个头,虎背熊腰,状如铁塔,要演个托塔天王,不用画妆。
“刚入学的小书包,
有人给我拿。
风雨中的小花伞,
有人给我打。
………………..”
他自顾自地唱着,全不顾琴音和拍节,完全自我发挥。
“谢谢了,师傅,我上班去了。”拎起大板锹,腾腾腾,下了台阶。
第二天下午,西阳半吊,柳丝摇曳,他又来了,大步流星,满脸是笑,跨上台阶,放下大板锹。
“师傅,拉。”
“拉什么?”
“母亲。”
“唱吧,我跟你。”
“……………….
我爱吃的三鲜馅,
有人给我包。
我受委屈的泪花儿,
有人给我擦。
……………………”
突然,停下了,半天。我扭头看看,笑意全无,一脸哀伤。拎起大板锹,缓缓下了台阶,步履沉重。
第三天,西阳,柳丝,灿笑,大步流星,一如既往。
“师傅,母亲。”
我应声运弓。
“ …………………
这个人就是娘啊,
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
给我一个家……….”
一声不响了,我扭头望去,他拎起大板锹,眼里闪着泪花,走了。
一连好几天再没来。
第四次来了,一如既往。
“母亲”
我放下胡琴,示意他下来,坐我身边。
“你是干什么的?”
“烧锅炉,兼翻粮,打工。”
我明白了,锅炉粮食烘干,大板锹翻粮。怪不得西阳半吊时上班,夜里不能断火。
“为什么老唱母亲?”
他笑了:“我就会这么一支歌。”
“一辈子就会一支歌?”
“嗯哪。”
“你多大”
“六十三。”
“我比你大七岁。”
“噢,你是老哥。老哥,我走了,去晚了不好。”
大步流星。
他的砍快性格,叫人喜欢。
第五次来的时候,我放下了胡琴。
“一辈子只唱母亲,只会一首歌,有什么说道吧?”
“我偶尔听了这支歌,说什么也放不下,太好了,下决心学会,唱了前几句,我妈说好听,还叫我唱,我就往下学,学了好几年。她去世了。”
“噢,怪不得……”
“他住院时,就爱听我哼这歌……”
他哽咽了。
“他拉着我的手,听着听着,走了……”
他流下了眼泪。
六十多岁的人,当着外人面,流下泪水,我还头一次见。
拎起大板锹,步履沉重地走下台阶。
第二年夏天,我在我单元楼梯上,碰见了他。
“怎么是你?”异口同声。
“你在这住?我刚搬来,402。”
“我203。”
我俩都惊喜不已。
“这回唱歌方便了。”
又是异口同声,怪了。
“你姓什么?”我问。
“芦,草头加户——芦苇的芦。”
时常见他抗大板锹出门。
他夫人也认识了,个高,年轻,阳光,衣服得体,时新。不笑不说话,面上总是有淡淡的红润。买菜,买酒。
“我家老芦爱喝几口,猪头肉下酒。”
她大一包小一包往楼上拿。
怪不得老芦劲头十足地打工。
春节过后,在楼梯上遇到她,面色憔悴,低头塌肩。
“老芦呢?”
“‘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
“年前……。”
她始终没抬头。
“什么病?”
“肝……肝癌。”她转过身抹眼泪。
我拉胡琴从不关注歌词,这一回,我把“刚入学的小书包……”从头到尾背了下来。
他在高高台阶上,灿笑得满脸阳光,铁塔一样——“拉,母亲”——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作者简介
刘悦春老师
黑龙江省虎林市乡土作者。发表过小说、童话、诗歌、散文、文艺论文、格律诗、歌词。诗歌获过全国民间文艺“颐和园杯”一等奖,相声和歌词获过黑龙江文联赛事创作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