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冬, 正是文化革命两派白热胶着期(武斗), 隆冬腊月, 我师范毕业, 回到家乡虎林. 肚里思忖,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做好了一辈子当社员的准备。
家乡掌权派是我的对立面, 我姐夫又是掌权派的死对头。 何况, 我和未掌权时的掌权派有过交锋——他们在街上贴了大字报, 说我在佳木斯给家乡某组织传递情报之类,无中生有, 我写了一篇反驳文章, 鲁迅笔法, 幽默加讽刺. 家乡老同学来信说:
“看了很过瘾, 他们都气坏了, 说要把你抓回来揍一顿”。
如今我回来了,送上门了。 不但沒挨揍, 还一帆风顺地分进了教师队伍, 这是我做梦也沒想到的。我的同学回到完达山里的林业局,就惨了, 不仅不准加入教师队伍, 还发配到深山老林——伐木,永不许进教育界。
县人事局给我开了工作介绍信, 让我回原籍公社, 三天后,找文教助理王中伟报到.
公社离我们镇郊村不远, 我每次上街都从它门前经过. 那天雪后的傍晚, 街上行人寥落, 公社门前木板桥上, 站着一个人, 身材魁梧高大, 沒戴帽子, 黃尼子围脖绕颈一圈, 一头垂前, 一头搭后, 一只手拎着一个暖水瓶, 侧耳倾听, 出神入化。路边树上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新唱片,“…… 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白雪映衬下, 那人轮廓线条鲜明刚劲, 活脱脱一个样板戏舞台的李玉和。
这幅雪后肖象画, 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
笫二天报到, 接待我的, 正是昨天手持水瓶的“李玉和”,北大荒的转业官兵, 北京人。此时,正伏案写着什么。
“你先在公社帮忙, 过几天开全公社教师毛主席著作学习讲用会, 你帮着把关讲用稿, 不行的, 加以润色修改.” 他看了介绍信,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伏案走笔不停,。
我发现他鼻尖上有块红斑(后来知道是红斑狼疮),沒有寒宣 沒有询问, 也沒有约法三章, 仿佛我们是多年的老熟人.
回家,姐姐问我报到情况,“叫你在公社?叫你把关讲用稿?” 姐姐大为惊讶,“ 可能吗?”
王中伟是我姐夫对头派中出类拔萃的笔杆子. 就派别而言, 未谋面, 我两已经水火不相容了。
十几个学校, 讲用稿很多, 我一份一份润色、修改. 讲用会开得很成功. 公社领导很满意。
王中伟对我简单地说了一句:
“暂时留在这里帮忙。”
转眼春节快到了. 一天晚上,下班回家, 妈妈交给我一沓钱, 说公社一位单老师送来的, 六十块,“说是给咱的困难补助”。
单老师天天和我在一起, 从下面学校抽上来操办讲用会的. 我把钱送回了文教财务. 单老师悄悄说:
“ 这是中伟叫给你补的, 说你家孩子多, 队里公分又倒挂(负值, 不挣倒欠)——六十,你最多。”
补助钱退还后, 王中伟从未对我置一词。
逐渐和大家熟悉了, 我才知道, 本来掌权派领导安排我回生产队当社员, 永不录用, 王中伟听说了, 到县里去要我, 说红卫公社缺语文教员. 有人告诉我:
“ 其实他非常欣赏你的文笔, 你那份大字报, 他看了好几遍, 说咱县沒有这样旳文笔. 灵活,犀利,有 文采。”
但王中伟对我从未提及此事。
有一天, 他对我说:“你到桦树学校干吧, 在第一线锻炼锻炼.”
桦树校长说:“ 公社有人听说你是对立面. 沒被冷落反受重用,找革命委员会抗议去了, 中伟才叫你来锻炼的。”
一次, 王中伟到桦树学校来了, 对我说:
“ 你潜心把语文教学研究研究, 搞出点成功经验来, 徐老师再把数学弄出点经验来, 咱们得在教学上下点工夫。”
我心里一阵惊讶, 然后是一阵火热, 不是因为他相信我, 而是因为他让我窥视到他的内心。
在那阶级斗争高于一切, 突出政治大于一切的年代里, 王中伟居然把文化课也看作大亊,还要搞出点经验来,实在是离经叛道,独树一帜,不同凡响!
第二年, 学工学农学军的“ 五.七” 中学遍地开花, 王中伟利用这个机会打报吿, 成立了公社“五.七中学”, 调了两个人筹建, 有我一个. 他的蓝图是:
“不象别的公社那样应付一个木工班或机务班了事, 咱们打个大校基础, 将来建成公社中心校.”
果然, 四人帮倒台, 王中伟利用中心校大显身手,大张旗鼓地抓起了他的大亊, 不仅文化课红红火火, 还独出心裁地办起了幼师师资班, 这是边远县城从未有过的新鲜事。
王中伟在开班式上说:
“新经济建设者, 必须从幼儿抓起……”
这个超前的举措, 引起省教委重视, 把这个边境县的幼师班, 壮大成省级重点,又 晋生成省级少数民族幼师师资班,毕业后省教委发毕业证。
联合囯教科文的少儿基金会知道了, 派员调查, 慷慨解囊——钱,先进设备,汽车——令人惊叹不已。
那时, 我已调到县文化馆工作去了. 王中伟下了一个聘书, 聘我为幼师的儿童文学课教师,聘书是省教委印章。
后来, 我调去离县城很远的乡镇工作, 一晃,四五年过去了。有一次,去县城办事, 身后上来一辆吉普车, 缓缓停下, 车窗探出一个头来, 是王中伟。沒下车, 没寒宣,沒久别重逢的惊喜, 只有淡然的微笑:
“ 我看了你发表的小说. 诗歌, 好. 别往政界挤, 做个自由撰稿人比什么都好。 有事找我。”
急匆匆走了. 我很难过, 他黑了, 瘦了, 鼻上那块红斑狼疮变成深褐色了.
九十年代, 我二婚, 正收拾房子,县教师进修学校书法教师, 我的老朋友, 风尘仆仆来到我家:
“怎么也不吿诉一声, 中伟叫我代他表示祝贺,还给你买了吊灯和华丽板, 他到哈尔滨看病去了。”
我至今也不清楚, 王中伟从哪知道我需要吊灯、 华丽板的. 算起来又四五年沒见到他了。
其实, 直到今天, 我也沒见到王中伟. 只知道后来他升任教育局长, 大搞改革, 心脏病重了, 住院, 再改革, 再住院, 直到退休返京。不幸, 猝死在病房。
他的一生跋涉在北大荒土地上; 他的血汗, 浸润着北大荒寒微草木.
是朋友, 还是师长, 我从来说不清. 我们从沒坐下来认认真真聊聊天, 或者他以领导身分找我正儿巴经谈谈话。
能说清的只有一点, 他是我人生旅途上第一任领导, 而且是最具才华的领导。
作者简介
刘悦春老师
黑龙江省虎林市乡土作者。发表过小说、童话、诗歌、散文、文艺论文、格律诗、歌词。诗歌获过全国民间文艺“颐和园杯”一等奖,相声和歌词获过黑龙江文联赛事创作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