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小子不姓黑,十二三岁,无父无母。脸上浑儿划的,黑得要命。裤子破洞露着肉,衣襟撕裂敞着怀,满肚皮黑泥嘎巴,满世界流浪,讨饭活命。走村串屯,村村群童尾随,屯屯群狗追吠。“小彪子”“小傻子”叫喊不断。
早上,抱草做饭的女人,经常在草垛空里发现他,踡成一团,身上颤抖……一年四季,这村那村,这家那家,草垛空里,都是他的家。
他常去的地方,是自己村前十多里远的南佛山,山上有寺庙,庙里有大和尚小和尚。
大小和尚,见了他,都双手合十,躬身施礼,尊声:“施主大安。”这里,从没人叫他傻子。在这,黑小子觉得浑身舒坦,心明眼亮,腰板格外挺直。
寺里小和尚很多,有时会塞给他一个窝窝头,让他心里热乎乎的,他最爱看小和尚练武,一看就着迷,心想,要是学上这么两把操,就没人敢欺负我了,于是,他一招一式仔细看,然后,钻进山里偷偷练。
本村的人,也不都叫他傻子,叫“黑小子”的多。不讨厌他,也不待见他的多。他觉得,不管怎样,应当象大小和尚那么做,不小瞧人。
十四五岁后,遇见女人背草累了,他就去帮着背,谁家小鸡小鸭丢了,他就去帮着找。
但,他还是摊上了祸事,这年夏天,村里一家六岁的小女孩山花,丢了,找了一夜没找到。有人提供线索,说头天下午,看见黑小子往村南走,有个小女孩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立刻,一帮毛头小伙子,都是山花族亲,在路上堵到了黑小子,团团围住。
“说,你昨天下午往南去了吧?”
“是啊。”
“干什么去了?”
“啥也没干啊,就是去森林里玩玩儿。”
“没事去森林里玩?,又有狼,又有虎,你敢去那玩?”
“敢哪。怎么了?”
“别装糊涂,说实话,免得皮肉受苦。”
一个满脸横肉的小子,把手里的皮鞭子在黑小子面前扬了一扬,又甩了个嘎巴响。
审问他的,是山花的叔佰哥哥,二十出头。
“到底怎么了?”黑小子越发莫明其妙。
“你把山花领哪去了?”
“她一宿没回来,你不知道?”
“准是你把她祸祸了。”
“然后你杀人灭口了。”
“说!是不是?”
“就在昨天下午。”
七嘴八舌,个个义奋填膺。
“昨天下午,我没看见山花啊。”
“说谎,有人看见你领她往南走了。”
“别啰嗦了,这小子,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不行,让他见见血!”
于是,一顿拳打脚踢鞭子抽,黑小子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一帮人见事不妙,一哄而散。
南佛山庙里的小和尚,打此经过,见黑小子躺在路上,满身是血,叫醒他,撕下佛衣衬里,帮他包扎了伤口,问他怎么回事。
黑小子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小和尚说:“你真没看见过她?”
“谁要撒谎,天打五雷轰,上山,
——摔死;下河——淹死。”
“既然有人看见她跟在你身后,你想想,她能去哪里?”
“去森林?不能,她知道那里有狼。”黑小子挠着头皮。
“去河边?她不敢,她奶奶讲河里黑鱼怪专吃小姑娘……噢——她八成是去百合洼了,现在可不正是百合开花的时候吗,去看看。”他拔腿就走,小和尚跟了上去。
百合洼是草甸子。红百合,黄百合,野芍药,晚杜鹃,刺玫瑰,石竹子,姹紫妍红,一片又一片。他俩大喊:
“山花——山花——”
“你——在——哪——”
只有风声,鸟鸣,乌鸦吵。黑小子突然发现了一串脚印,顺脚印找去,走着走着,脚印没了。他俩又喊,仔细听,果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好象是从地下传来的:“救……救……救命……”
二人喜从天降,找啊找,终于发现了一个水洼坑,四周茂草丛生,草中花朵盛开。坑虽不太深,也没过了山花头,难缠的是烂泥很深,泥上杂草覆盖,山花双腿陷在淤泥里,不可自拔。见了人,山花惊喜过度,昏了过去。砰地一声,黑小子瘫坐地上,浑身伤痛,嗞呀咧嘴,象泄了气的皮球。
小和尚见状,知道二人是气之所致,无关大碍,跑去村里,找到山花父母,特意说明,是黑小子找到了山花,是黑小子叫他来送信儿的——佛家从不贪恩——然后,伸手指明方位,径奔南佛山去了。
一辆牛车,把山花拉了回去。
山花清醒了,妈妈和嫂子给她洗了澡,喝了鸡蛋水,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了。
黑小子哪去了?他一瘸一拐,穿过水洼湿地,爬上南山坡,钻进黑松林,躺在松树下,看小和尚练武。虚脱,饥饿,口渴,迷迷糊糊,他睡着了。
醒来,浑身无力,爬向坡下小溪喝水。一个小和尚看见了,掺扶他到寺里,老方丈对管家和尚说:
“给他敷药疗伤,管以饭菜。”
就这样,黑小子在寺里养了半月,伤好了,老方丈说;
“领他洗浴,换套僧服,理理头发。”
管家和尚说:“方丈是要给他剃度吗?”
“非也。”
洗了澡,束了发,穿上新崭崭的僧服,一个高挑英俊的小伙子,出现在大家面前,小和尚一片惊呼:
“阿尼托佛,认不出来了!”
天天,小和尚干啥他干啥,打柴,烧火,提水,诵经,听方丈说法:善慈忍戒,净施空缘,虽然理解得不深,却也记了个皮毛。对善、施。尤其感兴趣,心领神会,佛山寺给他吃穿住,待以佛心,融入他体内,留在他心里。
每天,随小和尚打拳踢脚舞棒,招招经心,样样入神,学得一身好武艺。
一年后,老方丈对管家僧说:
“赠他一套俗家服饰,送他下山去吧。”
“谁?”
“黑小子。”
“黑子?送他下山?不剃度为僧吗?”
“他虽俗家子弟,却有我佛之心,尚非我佛之人。佛戒不可做之事,他可以痛快淋漓,惩凶除恶,平安一方。让他去吧,将来功德,不在你我之下。善哉,善哉。”
管家僧一脸懵门。
山花十六岁了,出脱得如花似玉,提亲的人门庭若市,她宁死不嫁,爹妈愁眉苦脸。只有嫂子,蹲在灶前,拿着烧火棍,沾了一指黑碳灰,在山花脑门正中,点了一个圆圆的黑点,笑着说:
“我知道妹在想谁,就是这黑碳,怎么好几年了,连个面也见不着呢?”
山花羞红了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平日里,爹妈和族人,都认为是黑小子骗山花去采花,遭踏了她。山花反唇相讥,说他是救命恩人,不是坏人。族人说,恐怕那是假象,所以,叫小和尚来送信,他自己不敢朝面。
那天,黑小子见山花在泥塘里睡着了,家里人一会儿就能来了,便急急往黑松林里赶,去习武。
那天,山花一心想采百和芍药,没人同去,看到前面走着黑小子,就追,想让他陪她采花,一转弯,黑小子不见了,喊也没回声。离百合洼不远了,就丈起胆,自己去了,结果出了事儿。
一天早上,嫂子起来做早饭,一推外屋门,门口地上一束百合芍药,欣然怒放,用丝巾缠着。丝巾上,用碳黑画了一个圆圆的黑点。嫂子认得,那是小姑子山花的丝巾。又惊又喜,抱起花,跑进山花屋里,将花束塞进小姑被窝。
山花被惊醒,当看到那年失落在百合洼里的丝巾时,惊愕了。嫂子点了一下那个碳黑圆点,山花愣愣地看了半天,突然抽泣起来,嫂子也抹起了眼泪,说:
“好了,好了。这下可好了,他回来了。”
不久,一只猛虎三天两头进村吃羊伤牛,后来还叼走一个孩子。家家闭户,人人发抖。一天早上,鼻口流血,躺在村路口,那只虎,死了,脑门上,印了一个大大的碳黑圆点。别人不在意,山花和嫂子明白。嫂子悄悄说:
“快了,他快来看你了。”
山花满心期望。
又是三年,不见踪影。
方圆百里,消息满天飞:今天是某县一个恶霸,抢男霸女,逍遥法外。突然一个晚上,被人卸掉一条胳膊,脑门上印了一个碳黑点儿,洗也洗不掉。
明天又有传言,说某地“地老虎”霸地,硬说别人的土地,祖上是他家的,今天来收回。村里好地。尽皆被他霸去。告到官衙,三年没有回复。突然一天,“地老虎”被砍去一条腿。脑门上印着碳黑点,洗也洗不掉。
一个富二代,杀了发妻,骗来少女,玩够了,赶走。不走的,死不见尸。突然一天,他死在山间路上。脑门上印有碳黑点儿,洗也洗不掉。
十年过去了,碳黑点的故事接连不断。山花惊喜连连,伤心连连。
一天下午,天阴得发黑。佛山寺老方丈对众僧说:
“都到大门外,迎接妮姑长老。”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照令行事,敞开寺门,站列两旁。只见山下来了一个女人,走近一看,那个去村里报过信儿的小和尚认得,是山花。
她就是妮姑长老?
山花被引到大殿正堂,坐定,她怀中抱了一抱花骨朵,用丝巾缠着,丝巾上,一个大大的碳黑点儿,豁然在目。
老方丈一看,“噢”了一声,双眼放光,脱口而出:“碳黑佛点儿?!”他郑重地拂了拂双袖,朝山花双膝跪地,山花不知所措,大小和尚也纷纷跪下。方丈合掌,拜了三拜,站起身,拂拂双袖,诵出一段经文:
“我佛慈悲,心是明镜。世上事,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碳黑虽黑。以恶制恶,斯上善也。”
于是,双手接过山花送上的一抱花骨朵,将碳点儿丝巾,平平正正放在大殿香案上,将花骨朵插进供瓶。顿时,骨朵纷纷灿然绽放,大殿里清香四溢。
老方丈合掌朝供桌拜了三拜,寺外三声雷鸣,瞬间云开雾散,红日高照,百鸟齐鸣。
作者简介
刘悦春老师
黑龙江省虎林市乡土作者。发表过小说、童话、诗歌、散文、文艺论文、格律诗、歌词。诗歌获过全国民间文艺“颐和园杯”一等奖,相声和歌词获过黑龙江文联赛事创作二等奖。